2014年4月12日 星期六

每個孩子都可以是明星



(文、攝: 周恕嫺,部分作品照由伍國平老師提供)

莊曉豐,中五學生,中四那年,他贏了全港中學生視覺藝術比賽大獎。
他有腦癇,常常抽筋,右手和右腳無力,一目全盲,剩下的一隻眼得三成視力。
這不是個童話式的勵志故事,不是金澤翔子(著名日本書法家,患唐氏綜合症)或英國Iris Grace (自閉症天才兒童畫家)的翻版,這是一個在香港特殊學校 基順學校內發生的小故事。

莊曉豐喚伍國平老師做「師兄」,他們拿著的就是得獎作品《竹煙古襌》

莊曉豐出生後,醫生說他可能終身要坐輪椅、用尿袋,而且是盲的,也不知能否養得大。看著他一天一天長大,很多事情對莊媽媽來說都很奇妙。三歲才懂行路,四歲開口說話,中三以前在盲人學校上課,升中四的時候,老師說他很難追上正規學校的課程,問莊媽媽: 你想他開心點,還是堅持他接受正規教育?莊媽媽選擇前者,於是在中四那年他來到基順學校。學校開放日那天,莊媽媽看中了視覺藝術課,要求讓莊曉豐加入。「這兒很重視視覺藝術教學,希望讓曉豐試試,他沒有音樂細胞,腦癎的藥令他常常不由自主流口水,連口琴都不能吹,但寫字還可以,雖然只得左手可用。」莊媽媽說。當時負責的老師是伍國平,見慣自閉、智障、思覺失調的學生,但嚴重視障的要求讀視覺藝術還是第一次,本著「你肯學,我肯教」的精神,當下就答應,隨即急急上網找資料,狂刨外國的類似經驗。

第一課伍SIR為曉豐做了個架子,放上一幅放大影印本碑帖給他臨摹,精巧的筆劃他控制不來,就把毛筆的尖端齊頭剪掉。水墨比例、字型結構、筆順、什麼迴鋒、露鋒完全不教,因為根本不懂。伍SIR是讀西洋藝術的,攝影、錄像都行,但中國傳統書法,他愛看卻完全未學過。這個「條件」,造就了莊曉豐在書法上「發揮」的機會。

莊曉豐的第一幅書法作品,伍SIR說很有畫感。

第一幅作品是臨摹碑刻,莊曉豐對製成品不甚滿意,尤其介懷中間的淡墨「化」了,但伍SIR發現,抽象無序的「布局」,水墨濃淡錯落,令這張「書法」出奇地有「畫感」。伍SIR覺得很鼓舞: 「莊曉豐的身體有很多局限,寫字、繪畫大多要站著做,半邊身無力,要靠整個身體的擺動去控制筆劃,這些限制令作品展示出一種獨特的味道。」為了增強曉豐的信心,伍SIR去找資料,發現明末清初大書法家王鐸的「漲墨法」獨步天下,介紹給曉豐,他才安心下來。

莊曉豐拿著陳鴻壽的對聯「得茶煙襌褟味 與修竹古楳俱」做範本,創作了《竹煙古襌》


《竹煙古襌》的初稿本來是斗方,後來改成橫幅。筆者覺得初稿挺有天趣。

我問莊曉豐: 「得獎的<竹煙古襌>你寫了多少次?」「好多好多次。」他答。「大約有多少呢?」「唔記得。」《竹煙古襌》出自清代陳鴻壽一幅對聯「得茶煙襌褟味 與修竹古楳俱」,伍SIR在課堂上給他參考,在沒有任何指示下,莊曉豐自行決定寫四個字就夠了,剛好選了中間四個,很有點古雅味道。初稿是斗方,伍SIR覺得可以試橫寫,於是就成了得獎的橫幅。

贏了比賽,莊媽媽似乎比曉豐更開心,「我原先不相信的,以為曉豐亂說話逗我開心,伍SIR帶我們去展覽廳,看到曉豐的作品貼上大獎貼紙,才覺得是真實的。頒獎禮上就只有他一個是視障和行動不便的特殊學生,竟然贏了正常小朋友,十七年來,第一次為這個兒子感到驕傲。」不過,獲獎的飄飄然沒有引導莊曉豐幻想自己繼續在書法上發展。學期完了,莊曉豐也懶得寫字。「他很易忘記所學的,伍SIR不再教他,他就懶下來,也隨他喜歡吧。」莊媽媽說。

「喜歡寫字嗎?」我問曉豐。「……OK啦。」他答。「那你最喜歡什麼?」我再問。「巴士!」這次答得爽快,他很忠於自己。伍SIR告訴我,學校內有很多巴士迷、地鐵迷。莊曉豐會牢牢記著每條巴士路線,看到遠處有巴士身影、聽一下引擎的聲音,就說得出是什麼型號,有沒有附設方便傷殘人士上落的低地台。曉豐的一位好同學,只需聽聲就知道型號,他是全盲的。

「我們做老師的也擔心過某年學校出了個『明星』,拿了大獎,但他畢業後不知還會不會再有『明星』。後來我們發現,其實每個小朋友都可以是明星,拿不拿獎不重要,最重要是同學們找到適合的範疇讓他們去發揮,他有滿足感,覺得自己做得好的一刻就是明星了。好像莊曉豐,他上書法堂時,我不斷要求他重寫,他也很認真的寫,他覺得寫得好,被尊重,有成功感。」伍SIR說。

事實是,基順學校出過不少「明星」,曾經有一位患了思覺失調的女同學,寫金文的作品也獲獎了。「這位同學很有自己的一套,同樣是拿一張影印本做參考,正規學生會循規蹈矩的由右上角順序抄寫,但她偏偏由中間寫起,而且只選自己喜歡的字來寫,她有自己的解讀,出來的效果是淡雅清新的。」多少人在藝術路上尋尋覓覓,窮一生就是為了去俗味,而單純清澈的小朋友自自然然就生出樸拙的趣味。

「藝術就是對生活的回應,通過運用工具,掌握簡單的技巧,學生嘗試創作,作品就展現了『自我』,老師要做的是給他們多嘗試,攝影也好,繪畫也好,書法也好。創作過程要一直陪著他們,出來的東西若是不好的,也要陪……我們叫做『屎到底』,讓他們知道how much is too much (多少才是太多)。於是他們學習了表現自我,掌握技巧,與人溝通。」伍SIR說。這裡的視藝課甚至會有藝術評析,原來這是學習溝通的重要途徑。曾經有一課,伍SIR給學生們看梵高割掉耳朵後的自畫像,問同學們有什麼感受,一位平時對課堂無甚反應的過度活躍症小朋友說:「他好像快要流出眼淚。」伍SIR驚覺這位沒有讀過藝術史的小朋友,擁有敏銳的觸覺。

「我的信念是,這裡的學生沒有一個是樣樣都不行,總會有些範疇是『得』的。我們的音樂老師說過: 『如果正規學校的同學在學習欣賞貝多芬第九交響樂,我們的同學也可以學習,音樂沒分等級。』的確,語文、數學、電腦會分級,但藝術是不分等級的。」伍SIR說。
「我們現在嘗試將遊戲融入藝術,例如戲劇,這樣就連很低年級的特殊兒童也可以嘗試。小一至小三的同學,他們很多是自閉症或過度活躍的,專注力和溝通都需要訓練,我會嘗試教他們「靜觀」,美其名是遊戲前的熱身,叫他們坐下,按手十下,按頭十下,用雙手輕輕擦面,再擦耳,‧‧‧‧‧‧大字型躺下,我甚至會去熄燈。一步一步讓他們安定下來,專注聽老師的指示。然後跟他們說,現在發夢了,大家要說出夢境來。」於是一個個奇幻的夢境串連起來,就成了這些小朋友自己編織的原創劇本,有時會有兩個藍色月亮,橙色的狗,會說話的金魚‧‧‧‧‧‧。「這些練習不單讓小朋友專注聽指示,還訓練他們聯想、創作、溝通,最後是搬上舞台,我們還要排戲的呢。」

: 莊曉豐很久沒寫字,訪問當天得莊媽媽和伍SIR鼓勵下,即席寫下《自強不息 共創佳績》。右: 莊媽媽跟曉豐合照

訪問到了尾聲,莊曉豐跟我說:「我明年畢業了,會轉到明愛讀一年庶務,就是辦公室助理呀。」我默然,藝術似乎並不在他的人生規劃之內。還是做媽媽的遠慮,問著伍SIR:「畢業後如果曉豐還有興趣學書法,可以回來找你嗎?他挺聽你話的。」伍SIR笑著說:「我根本不懂書法的,但他可以隨時回來找我。」

曉豐和媽媽離開走後,伍SIR跟我說,這些孩子出了校門,也許就不再沾手藝術了,無論他們曾經顯露過多少光芒。但他們的溝通和表達能力都提升了,但願對今後的人生、融入社會有點幫助。


這是一位自閉症兒童模仿現代著名書法家徐冰的《天書》的作品,請細心看一下。沒錯,是不是有點驚喜呢?這完全是出自小朋友的心思。他寫的數學堂學來的乘數表。


這兩張水墨畫是一位自閉症同學的習作,用毛筆畫下他喜愛的事物,有麥記餐和橙,很有插畫感覺。


上國畫課學畫蟹,這幅是祖程同學的佳作,純真爛漫,渾然天成。


莊曉豐也上國畫課,他筆下的蟹很雄壯



訪問剛問始不久,莊曉豐跟我說看到新聞片,有什麼部門要洗掉某處的塗鴉,他是反對的,「藝術要放在街上,讓很多很多人都看到,不是放在什麼中心,得很少人知道。」圖為學校請來塗鴉藝術家Uncle Terence 與基順師生們的習體創作。


不知何時開始,有人將自閉症的兒童喚作星星的孩子,因為旁人無從知道他們的思想,而他們的眼神往往清澈明亮,仿如天上微弱的星光。據說有0.5%10%的自閉症兒童擁有特殊能力。圖為一名自閉症學童的作品《迷宮》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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